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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大学后,课程虽然紧张,但空余时间依旧比高中多出不少。一下子丧失管束的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安排。个人的兴趣爱好我是没有的,“死读书”或者说 “做题家” 的称谓,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对我都是恰如其分。在朋友的指点下,我偶尔会在校园里、海淀桥边以及成府路上的书店看看逛逛。除此之外,宿舍、图书馆以及教室,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百无聊赖中,只好用上课来填满一切时光,更何况学校里有许多光听名字、光看授课老师,就让人满是期待的课程。为了督促自己早起,我选修了每周日上午连续四节的《社会学概论》。期末考试结束,我的成绩不错,但究竟学到了什么,一点儿也没有记住。只是觉得老师挺好,课程有意思,理论虽然抽象,但比高数要具体得多。
开春之后的大一下半学期,学校开放双学位报名后,我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社会学。后来,社会学教务老师,一位严肃慈祥的老奶奶看过我是法学院的学生后,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哎呀,这是真爱。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我直到三年后毕业时才反应过来:无论是法学还是社会学的,学位证书上都写着 “法学学位”,只是具体方向不同罢了。所以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 “双法学学士”。
社会学双学位的规模不小,所以系里单独安排我们的基础必修课,时间一般是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以及周末的白天。这是电视剧的黄金时间,却是学习的 “黑铁时间”,此时坐在教室里,要么是心不在焉,要么是困倦不堪。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从传播社会学角度来说,这个时间个人意志消沉,反而是灌输观点与立场的好机会。或许正是如此,我对安排在晚上的社会学理论课程印象尤为深刻。这门课要求不算高,带着耳朵来就可以,老师也会贴心地按时把课件发给我们预习或复习。没有任何必读的文献,只有一些推荐与参考,这就意味着我们想读的时候知道读什么就可以,不想读,也就算了。
我就是 “算了派” 中坚定的一员,喜欢抱着课件啃哪位人物有哪些代表作,提出过哪些观点,从没想过读一读人家的译作或者原文。今天看来,这其实是本末倒置。如此宽松的课堂要求,实在不是自我放松的借口,也不是背诵课本的理由,而是应当按照老师开列的书单,一本本浏览,从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人物、观点、话题,按图索骥地再去进一步阅读。但我没有如此。不是不知道应该这样,而是潜意识里用背诵复习所带来的 “忙碌” 掩盖自己的怠惰,用 “先拿到好成绩再说” 的借口逃避真正重要而辛苦的工作。
但就是这样,我还是结识了韦伯。他出现在整门课程的 “高潮”,前面是霍布斯、卢梭、托克维尔、涂尔干等等,后面是滕尼斯、齐美尔。在我的印象中,他之所以是 “高潮”,不在于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想或吸引人之处,而是在所有人物和思想中,他占的篇幅与涂尔干相当甚至略多一些。讲授他之前,课程行将过半,讲授完他后,期末已在眼前,忙于复习备考,几乎无心学习,以至于我草草收尾地对待才华横溢的齐美尔。在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课件后,我慢慢知道韦伯生于 1864 年,去世于 1920 年。他去过美国,他夫人家里很有钱,他有精神病,他爱写书,他思想深邃但文笔很差,他的好多书没来得及出版人就走了,他有宗~ 教情结,他还关注儒家和道家的事儿,以及最重要的,他是学法律出身的。
这实在是我最不应该惊讶的一点,毕竟社会学三大家中,只有涂尔干是哲学专业出身,结果博士论文还与法律相关。更何况,法律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现象。可是茫然不知所措于众多陌生知识时,能够找到一点儿自己贴合的地方,那是何其难也。韦伯的法学背景,让我对他略感亲近。其实,早在大二秋季学期开始双学位课程前,我就已经一字一句地读过他最著名的作品,还在稿纸上誊抄自认为关键的句子和段落。厚厚一沓稿纸早就不知被风吹去了何处,我只记得我连他的马克斯 · 韦伯中的 “马克斯” 是 Marx 还是 Max 都搞不清楚。这也直接说明了一个道理:刻苦不等于有效。不然我也不会仅仅在一年之后大二的春季学期,重新拿起《新~ 教伦理与资~ 本主义精神》时,发现自己先前根本没有读懂这本书,甚至连读过都谈不上。
这时社会学理论这门课的第二部分已经完结。社会学系请来韦伯专家林端老师开设暑期课程。我当然要去报名——不谈可以亲自跟随韦伯专家学习的难得机会,只说暑期三个月时间,可以上课抵学分,课程成绩又给分宽松厚道,学费住宿费一概不用,就实在是选课的充分必要条件。
我就去听课了。林端老师当时五十多岁,白衬衫,一双运动鞋一看就是洗了又洗,斜挎着典型的黑色帆布包。包里是他的讲义大纲与他写作的韦伯研究作品。他本打算让我们复印一下自己读,不料来到大陆后,发现 “新浪爱问” 可以下载电子版。虽然不是免费,但新注册的账号可以赠送几个“点币”,正好可以下载他的书。他说这个版权啊,也有助于知识推广嘛。我心里想,果然是法社会学家的思维,一句话前半句是法学,后半句是社会学。
林端老师讲课很有激情,而且看得出他的口才和文化底蕴非常不错。如今我也有机会偶尔站上讲台,或许我可以口若悬河,但引经据典,特别是唐宋诗词信手拈来,我绝对不行。但是林端老师可以。兴之所至,他说自己正在准备材料,会写一本有关唐诗的社会学作品。不过这门课是 “席明纳”,以我们报告为主,所以他只负责开场白,简略地概述一些必要的知识背景,并提示我们阅读与讨论的要点。这种课程方式如果老师认真负责的话,师生都是非常辛苦的。林端老师又格外认真,会单独约我们每个人见面,讨论我们报告和阅读中遇到的问题,还会聊起学校里大家的思想变化,比如喜欢读什么,喜好哪位学者的观点等等。那时我已经选修了法理学课程,正徜徉在接近满绩的最高分钟不能自已。林端老师对这门学问也非常熟稔,国内与国外重要学者的重要著作,他都一清二楚。
他当时问我,你们法学院学生热衷哪种学说观点?我说,我们看施特劳斯多一些。的确,十年前,施特劳斯风潮远非今日可比。他说那你一定读过《通三统》。我的确在朋友的推荐下翻读过。那你怎么看呢?我说了我的看法。他很惊讶,我也很惊讶于他的惊讶,也对我自己原本的观点感到奇怪。
课程持续了一个月,结课后,林端老师马上回去。他说正在筹备有关韦伯的国际会议。他申请了为期一年的学术假期,会议结束后,就去夏威夷大学访学,借此机会参访美国的教~ 堂,继续宗~ 教社会学研究。听了他的安排与计划,我们一面感叹好忙好累,一面又觉得 “总有事可做” 而且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是蛮幸福的。从课间闲谈中我们知晓,在他那里举办会议并不容易,起码与我们平时的认知,有一定距离。他不仅要负责学术事务,还要亲力亲为地联络学者、场地,甚至赞助也需要他来筹办。课程结束后,我们的 QQ 群还活跃了一段时间,大家偶尔会讨论韦伯作品,偶尔会说自己在干些什么,但渐渐地也就没有了消息。
转眼到了第二年一月份,很久没有动静的 QQ 群突然活跃了起来。我点开来看,竟是林端老师在佛光山故去的消息。震惊之余,心中满是惋惜,他是那么热爱自己的学术、喜爱自己的学生、亲爱自己的妻子孩子。听他课上给我们讲他早年的求学与工作经历,即使我们不了解特定历史背景,也知道那是一段辛酸的往事。他谈到如何写出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两本有关韦伯的著作,谈到如何发展了自己导师沃尔夫冈 · 施鲁赫特教授的观点,以及挑战了韦伯对中国的判断等等,那种身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与儒者的谦逊温和,一直到今天都在我眼前栩栩如生。
上课的间隙,我们去理教饮水机打水,刚刚装修好的理教,那时还有一股装修材料与咖啡混合的味道,师生会彼此谦让。有高年级的同学会向他请教论文,他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导师,自己论文的负责人。核心的观点和立场,无法来自于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这让我想起他对自己读博时光的描述:日复一日中,找不到合适的选题,漫长的等待里他觉得泄气和焦急,孩子从刚刚出生变得会自己摇着拨浪鼓。怎么办呢?林端老师就想到了一个笨办法,拿出韦伯的作品,每天读一段,归纳一段,写作一段摘要。有没有用?不知道。但一天过去,好歹能留下几千字。要知道那时写作都是打印机,修改和重写,十分费劲。为了提高效率,林端老师说自己写文章都是先写内容,最后补上开头——他笑着教给我们一招:文章开头对读者的许诺往往不会达成,倒不如写了什么,许诺什么。靠着这种笨办法,他竟然找到了突破口,有了思路,一切也就迎刃而解。在纪念他的文集中,我读到他夫人对这个故事的描述。她说答辩的时候,自己静静坐在屋外,朝屋里张望。看到林端老师在小黑板上大大地写了一个中国字 “仁”。好长一阵子过后,传来消息,答辩通过,而且是优秀论文。
听闻和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以自己本科阶段念书的感受,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博士在异国他乡拖家带口而又难以毕业的焦虑。只是粗心的将这个故事当作课堂的佐料。而今自己也读过博士,也在艰难的求生,也在惶惶中不知所措,也在主动抑或被迫仰人鼻息。这时想起这个故事,才深深佩服林端老师的定力与决心。这来自于他的志向,通过研究韦伯宗教社会学洞悉儒家伦理和法律文化的理性内核,以此理解中国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学术与生活,都成为了他的志业,而非单纯的职业。我想这也是韦伯带给我做沉重的启发: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悠悠千载已逝,可未来仍无限向我们敞开,浅浅淡淡在 “小确幸” 中挨过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固然不错,但若能不凌空蹈虚而是感受生命的沉重,那会更好,当然也会更痛苦。这实在是需要我们有清明的头脑、冷峻的眼光与火热的激情。这是一条目睹世界的非理性与疯狂后仍从中找寻理性印迹的道路,是与掌握自己命运之弦的魔鬼达成约定的生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韦伯给身处 “施特劳斯热” 中的我开启了另一扇门。如果说现代社会的生活注定是一种无根的漂泊,人的肉身与灵魂都如液体般弥漫四散,那么值得找寻的除了自己眷恋的家乡,还有超人般从虚空中创造价值与意义的自我。真理不外乎自我。与其满是乡愁的寄希望于复归古典,或许接受着一切,继续走下去,也是一种选择。没错,这是一种“选择”,一种“决断”,这是一种信任的跳跃而非理性的分辨。诸神之争的时代里,我们都是各为其主、各自为战,谁也不能说服谁,谁也没有资格评价谁。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成其为真正成熟的现代人。虚无吗?或许吧。我们确实没有任何价值可以依靠。但重要的不是我们守护什么、发扬什么,而是选择了什么并为之坚持,这样我们就会创造与建构一个自己的世界。我想这是韦伯最核心的价值理念,也是他对德国古典哲学传统的发扬。
本科以后,我就很少读韦伯了。我德文粗疏,无法直接读他的原文,译本大多都已经翻看过,基本是走马观花,只是几部重点且著名的作品,细细读过。中文世界与英文世界几乎重要的研究文献,我都在图书馆借阅过——本科四年,总是买书,借阅记录不过五十多本,但几乎都和韦伯相关。我阅读的第一部英文著作,若不是卡尔贝格翻译的 “新~ 教伦理”,就是雅思贝尔斯所写的《韦伯传》。不过我与韦伯的故事远远没有完结。
博士期间,我申请出国访学,拿着奖学金、顶着访问学者的名头,做好 “用一年去体验,用一生去回忆” 的打算,前往了美国的圣路易斯城。在闲暇时间读起斯卡夫的著作时,才恍然大悟:激发韦伯撰写 “新教教派与资本主义精神” 一文的美国之旅,重要的一站就是我所在的城市。他当年居住的地方,与我租的屋子相隔不远,是森林公园一东一西的两端。这个我常去散步和游览的森林公园中的艺术博物馆,就是当年万国博览会召开的旧址。不必说,当年社会学大会以及韦伯演讲的地点,我就更熟悉了。不过我没有访古癖,甚至有意避免如此,也就没有再更详细地考证这段往事。其实这很正常,韦伯的美国之旅几乎遍及重要的美国都市,与之有“偶遇”,再平凡不过。但从此我会更留意每天散步时遇到的各种教~ 堂,韦伯笔下的路德宗、卫理公会等等的活动场所,我都遇到过。
记得十年前,自己想着如果能够在韦伯去世一百年时发表一篇有关他的文章就好了,即使不发表,也要写出来一篇让自己满意的东西。十年后磕磕绊绊,竟然有一篇关于韦伯的文章发表。只是回过头来看,自己觉得这篇文字尚有诸多可以改进之处。心愿总难圆满,这是常态,也是好事。月盈则缺、月亏则满,人生也一样。这不啻意味着,我与韦伯的缘分,还会继续下去。